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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欢庆以为,梁牧既然识得那军中将领,好歹也是有后门的人,加上他从不与她说起白天里干了多少活有时欢庆跑一边去偷了懒,窝在某个谁也看不到的小角落里,她也未有去看梁牧在做什么。到了入睡时候,他把衣服铺在地上,让她睡,也不曾与她说起白日里的事情。
这种未知持续到有一次,欢庆偷了懒冒出头来。
眼见那粗粗的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实在是极大的视觉冲击。
他们干活的人穿的都是破布烂衫,平日里搬木头打铁,少不了有些皮肉伤。她之前见到梁牧身上的小伤口也会帮他处理,但到底男女有别,擦洗也仅限于手脚。现如今那一鞭子落到他背上,疼得欢庆眼睛发酸。
“你干什么打他”
梁牧见她气冲冲跑过来,皱起眉忙把她拉到身后,“不许再说了。”
那管事军官见她跋扈,立时又是一鞭子呼过来,打在了梁牧肩头,“反了你们了干活还这么多话找打”说着又是一鞭子,带起的劲风刮到她手臂,一阵生疼。
“你再打我们试试”欢庆只觉气血冲到头顶,不管不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可是被你们韩王赵頫请到营帐去过的人以前是不爱与你计较,你再狠劲儿打我,惹毛了我,有你好果子吃”
管事军官被她喝了一番,愣怔了一会,转念一想却又不对。
假若此人真的是与韩王有交情的人,又怎么会被丢在苦役营里,这许多天不管不问的,也就只有孙将军前来带过一句话,却也没说要厚待她,不过说了句别打得太狠。
想到这,他冷冷一笑,将鞭子腾空一甩,“哼敢跟老子大小声你去过韩王营帐又怎么了老子也去过”言罢,狰狞着笑容,又落下一鞭子,“再敢废话闹事,就打你板子”
梁牧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欢庆,对军官道:“她年纪小,不懂事。”
“哼”那军官鼻孔出气,骂咧咧的,“别他娘的废话给老子干活”
眼见又要一鞭子落在梁牧身上,欢庆终是没忍下这口气,一个箭步上前就从梁牧身后冲出来,一把抓住鞭子,红了眼吼道:“你他娘的要知道了我在韩王营帐做了什么,给你一百个胆子,你动我一下试试韩王今天能把我丢在苦役营,明天也能把我带回营帐,我是女人,我做得到的事情,你倒是也做个试试”
“你”那军官瞪大了眼睛,见她这般,竟是一时被吓住了。他确也听说了,这女人从韩王营帐出来,手脚镣铐都给去了,春风满面的,难不成
这般一想,他便再也不敢下鞭子了,女人的事,最是难说。
欢庆一仗得胜,分外得意,趾高气昂地朝那军官大哼了一声,拉着梁牧就往屋里走。
梁牧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伸手去捋他的衣袖,被他冷冷避开了,又去抓他背上的衣服,又被他闪身挡开,把背靠在墙上,丝毫不觉得疼似的,脸若冰霜地低着头。
“喂牧爷你该不是又生气了吧”
“牧爷”
“我我刚刚随口说的,其实没发生什么,我就是去韩王营帐里吃了顿饱饭。”她浅笑着,摆了一张认错的脸轻轻捅了捅他,“干嘛这样小气啊跟受气包似的”
他轻轻一声冷笑,“女儿家自损名节,你倒是宽心。”
“哎哟,那玩意儿不值钱。”她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我不还跟你说过,丈夫从军五年,孩儿两岁的事儿嘛那会也没见你说什么,干嘛这会就不乐意了”
“那时与如今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那会名节比较贵现在便宜了还是那会比较便宜,现在贵了”
梁牧见她满脸的不在乎,怒从心头起,气得扬声道:“欢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欢庆一愣,眼前这个人几乎不曾对她发过火,即便有些时候她大限度地惹着他,也不曾见到他现在这般急火攻心的模样。可他这般急火,却是为着她随口诌了句谎话,而这谎话是为着他不被鞭打。
这么一想,她就委屈了。
不识好人心得了便宜还回头咬她
“我在没死呢”她梗着脖子朝他吼回去,“你管我真知道假知道你这么在意名节,就别早搭理我啊我早八百年跟你说了,那些丈夫孩子的烂事,你要介意,你直说啊”她这么吼着吼着,就红了眼睛,咬着唇不愿哭出来,“现在倒回来算账是什么毛病你了不起是不是”
梁牧眼见她红了鼻子眼睛,又气不出来了,去抚她眼角的泪,被她没好气地一把打落了手,“我没说这,现如今你是我的人,你怎能”
“谁是你的人你八抬大轿娶我了还是五花大绑押我回你家了我有手有脚有脑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做我主人了”她心气一时难平,也顾不得什么话从嘴里出来了,只觉得自己畅快了就好,“我就算嫁给你了,我跟你也是一样的我的名节,我的手脚,我自己管得住犯不着你操心”
“好,说得好”他脸色阴得如同结了一层寒冰。
梁牧气极反笑,起身就走。
欢庆蹲在地上,越想越是委屈,眼见他走出了屋子,终于也熬不住泪水,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夜里,凉月高悬,梁牧也没有回来。她一个人坐在草垛子旁边,硬着心同自己说不是在等他,却总要抱着膝盖抬头观望门的方向。一屋子的苦役慢慢都睡去了,偶尔响起浑浊的呼噜声与细碎的因着皮肉痛而起的呻叫,将整间屋子渲染得极为孤凉阴郁。
她不会估算时辰,一个人坐着许久,不知何时何分,只觉得是很晚了,身边的破草席还是冰凉而空无一人。
想起白日里他愤怒的眉眼,不禁要怀疑:是她错了
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小玩笑,这玩笑带来了不被鞭打的结果,难道不是好事与命相比,名节又算得什么可她是她,梁牧是梁牧,在这个追求利益会被花样唾骂的时代,在这个名节高于一切的时代,梁牧受着何种教育,他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倘若梁牧真的无法接受她的世界观,错在他爱得不够么
大约是第一次,欢庆正视这问题。
脑袋里的念头,几百次地绕来绕去,不知觉,就缩在墙角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天刚微亮,欢庆朦朦胧看了眼身侧,那破草席上依然空无一人,蓦然就升起了一股气愤,却又在摸到身上的破长袍时,生气变成了心酸。
明明想骂他傲娇个什么劲,又有许多说不出口的酸楚堵在心口。
她裹紧了身上的破长袍,起身往屋外走去,那个心念的人在离这屋子稍远的地方,肩头扛着一根长木,慢慢地走。
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散落下来的黑发稀拉地在额间鬓间飘拂,快要入冬了,风中夹着丝丝寒冷吹到他脸上,身上与伤口上,泛着病态的红。
欢庆突然想起他刚来那天,坐在她旁边,虽然是一身破布烂衫却挡不住眉眼间的出尘与傲气,而如今他那些“二爷”的风骨都快要埋没在这无边的苦役里了。可他来这里,却也没有别的大事,只是为了陪她。
抓着长袍的手慢慢收紧了,热辣辣的泪从眼中涌出,大滴大滴模糊了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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