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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黯淡无光。

“她是被烧死的。”背光的男人攥紧拳头,一字一字,咬牙切齿,“有人说,大夫最悲哀之处莫过于救得了全天下的人却唯独救不了自己,还真是说的一点不错。”他扬起头,望向峭壁上安静的面容,掺杂冷笑的声音带着哭腔:“娘的医术那么好,她拯救了瘟疫肆虐的村庄,但是活下来的畜牲们却在她感染瘟疫时将她锁进木屋,断水断粮,最后在她还没有断气的时候放火烧死了她”

他疾步上前,拽住二九的肩膀,全然没有素来悠然的模样:“他们那些人说为了防止瘟疫蔓延才不得不放火,其实我知道的,他们是瞧不起身为汉女却嫁给边疆蛮族的母亲。呵,他们藏起来的药草还是娘不辞辛苦从崖壁上采来的,若不是为了替他们诊病,她又怎么会感染瘟疫。”话至此,眼眶竟流出泪来,只是脸庞依然带笑。

“她身边的儿子,就是你更喜欢的那个素谈筝,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们用一碗水便将他骗出木屋,然后像条狗一样被人拴住脖子绑在树上。他看着村民在木屋四周堆满木柴,浇上油,一把火,然后”他用力击掌,“母亲成为灰烬,混着草木灰。而他,如果不是我出现的话,也是同样的下场。”

二九承认自她看见素谈筝起便不喜欢他,这种厌恶来自身体本能还是因为他是庄主的敌人,二九说不好。然而当愤怒,憎恨,悔恨,自厌,负面情绪堆砌在纤瘦的身躯,攥紧的拳头,指甲嵌入掌心肉,血滴在盛放荼蘼的花朵上,二九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厌恶。她隐约明晰了他分裂人格的原因,亲眼目睹生母的死亡却无力回天,那是怎样的绝望与痛苦。人是自私的,萧子育教过二九,人会为了彰显自身的存在而恣意贬低他人,越是渺小的人越是如此,尤其是当他们有所谓普遍的信念时,践行畸形的信仰只是用美丽的谎言包装恶行,本质都是靠毁灭他人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绯衣的素谈筝走向罂粟花海深处,血滴痕迹蜿蜒。记忆里,门窗被钉死的阴暗木屋中,病重的母亲笑容依然温婉:“人生不如意十之,何必浪费力气去抱怨呢。”常年接触药材的手泛着淡淡的黄色,弥留的母亲一遍遍抚摸儿子的头:“不要恨外面的人,大家都只是努力活下去而已。”

可惜素谈筝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却丢失了她的豁达。如何才能不恨,他早已放弃思考这种问题。于他,遗忘意味着背叛,背叛双亲的死,背叛兄长的痛。大家都只是努力的活下去而已,所以,他没有错,他也只是努力的想得到幸福而已,他有什么错呢。崖壁上的女神像慈穆温和,悲悯的眼神注视神座下的一双男女。

二九往罂粟花丛中心挪了挪,她想追上素谈筝。她仅仅移动了几尺便放弃了,膝盖骨用剧烈疼痛敲击她的神经,她只好留在几朵开的正艳的绛红罂粟中间。乌黑的眼睛追逐花海中渐行渐远的绯色人影,二九感受到一阵悲哀,甚至洗刷了内心淤结的憎恶。远去的人仿佛即将湮灭在烂漫的花海里,高山的风扬起花粉,迷了视线,忍不住搓揉双眼,像是想阻止什么溢出。天地浩大,此间只有这些无口无心的植物,径自开在夏季,美丽得无忧无虑。

一瞬的郁卒,二九拽起最近的一株罂粟,泥土翻倒,包裹花朵根部的土壤带着异味。二九狐疑地看着成絮状的土壤,摸在手里的感觉很像倒多了水的湿面粉。她从拔起罂粟的地方继续往下挖,下层的泥土散愈发潮湿,最终,手指触到某个绵软的东西,湿漉漉的。心中腾起不详的黑雾,她用力翻开底层的土壤,一只空瘪的眼球出现在二九眼前,罂粟折断的黑色根须还埋在里面。

“发现了啊。”走远的素谈筝不知何时回到她身旁,怀里一束杂色的罂粟花。潮涨潮落,潮水般退去的情绪冲回岸堤,他的笑容恢复一贯的妖冶虚伪。

“花田需要肥料,尸体虽然恶心了点,但只要注意培育方法便是极佳的材料。”面对二九瞪大的眼睛,素谈筝满不在乎地耸肩,一脸理所当然:“再说,这些死掉的花形人蛊也没什么作用,处理尸体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咽喉仿佛被紧紧扼住,二九许久都说不出话,甚至连呼吸也变得困难。死掉的花形人蛊,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脑海,让她失控似得开始破坏花田,把罂粟连根拔起,挖开湿哒哒的土壤。素谈筝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直到二九因为肉体的疼痛而流冷汗才慢悠悠的开口: “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人蛊。”

二九停下动作,看向他:什么意思

“你在找石阶上的那只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你什么人,但就是因为看见他,你才被人蛊乘虚而入。”

素谈筝的语气充满肯定,这让二九更加恼火:我不知道

“用不着急着否认,我对挖掘你的过去没有任何兴趣。老实说,我对里面的人也没有任何兴趣。”他指了指被二九挖出来的东西,“都是些垃圾罢了。”

一朵朵娇艳的花朵下,是一张张空白的脸孔。她看见鳞片腐败的人蛊,肩膀壮实的农夫,簪花罗裙的小姐,也许不久,还会加上那个她要唤一声爹爹的矮瘦男人。十一年时光,究竟可以改变多少事。她终于明白花田的不妥,没有鸟儿,没有蜜蜂蝴蝶,甚至没有啃食绿叶的青虫。这是一座坟墓,死亡孕育的花朵盛放。阳光可以照亮黑暗,黑暗却亘古存在。鲜花可以遮盖尸体,死亡却如影随形。

“遭遗弃的孩子被杀死在神像下,她的血浇灌了有毒的花。”素谈筝的声音仿佛风吹寂然,错节的花根扎入泥土,汲取血肉的养分,开出一张张恰如亡者面孔的花,“化腐朽为神奇,方是自然的绝妙之处。”

眼泪悄无声息地坠下,二九用平生所听过的最肮脏的词句咒骂他:畜牲,混蛋,心狠手辣的王八蛋,禽兽不如。但她是个哑巴,不常开口,亦不喜听旁人讲话,故而她咒骂的脏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而已。

怀抱罂粟花的素谈筝看着有几分鄙薄,琉璃般的眼睛浮起笑意:“晓梦山庄的二九姑娘似乎没有资格骂我心狠手辣,这些年你为了萧子育结果了多少人命,只怕不比埋在花田里的少。”

庄主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你果然是被教坏了。”素谈筝闭眼叹气,松开怀抱,俏丽的罂粟纷落如雪,绯衣男人在温暖的阳光下冷笑:“在你眼里,萧子育杀的人是罪有应得,而我是滥杀无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眼里,滥杀无辜的人是萧子育,我杀的人是罪有应得。”

“这也没什么,本来就是立场不同,观点不同罢了。”他跺跺脚,狠劲踩着露出泥土的脸,清爽的声音绵延出恨意,“在我还没有出现,仍然是没用的素谈筝掌握身体的时候,村里的农夫奚落他是个杂种,城里富商的千金嘲笑他说话结巴。家中的菜地被抢,他找人理论,却被村子里的孩子用石头砸。”他接着说,“后来我将他锁了起来,重新审视整个世界。发现原来奚落他的农夫战战兢兢的巴结我,嘲笑他的千金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我随便抄几句情诗和一个撩拨的眼神就把她骗至荒山,任我为所欲为,连青楼的都比她矜持。而这前后的区别不过是我清理了之前杀害娘亲的村庄,然后换了身衣裳而已。”

他看向犹自流泪的二九,问:“你还觉得他们不该死吗,嗯”

二九脱力似地摇头,素谈筝说得没错,她从来只站在庄主的角度看问题,庄主说的做的全部是正确的,不容任何人置喙,这种不假思索的行为已经是烙印进她骨血的本能。本来,她的世界就只有萧子育一人,其他人怎样都与她无关。若不是牵扯到变成花形人蛊的父亲,她会选择一直无所谓下去。

最终,二九无力的张开嘴唇,好像罂粟的根扎在她的身体上:人死万事休,何必糟践死人。

“啊,你的确善良。”素谈筝眨眨眼,“比我善良。”

这本是夸人的话,由他说出来到更贴近讽刺。素谈筝上前几步想扶起二九,转念又蹲下,伸出的手抚上她泪痕斑驳的脸颊:“素谈筝以前将自己看得太轻贱,轻贱到谁都能糟蹋他,所以我不能像他那般轻贱。”他的声音很轻,像夜晚淌过青石的溪水,二九熟悉他似笑非笑的脸,却不懂如何应对他此刻的神情。

想擦干眼泪的手被捉住,二九瞪着面前的人,素谈筝轻柔的语气带着懊恼:“我本想将你埋进花田,看来是不行了。今天晚上,我送你回去萧子育身边。”

二九蓦然睁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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